2014年,明成化鸡缸杯以2.8亿港元的价格在香港拍卖成交,打破了中国古代瓷器的交易纪录,国际艺术市场一时议者纷纷。
成化鸡缸杯之价高并非偶然,早有史料记述。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曰:“成窑酒杯,每对至博银百金。”沈德符为明代万历年间人,所记成窑酒杯博银百金为当朝事实,自然无需怀疑。
清朱彛尊《曝书亭全集》佐证了前说:“万历窑器索金数两。宣德、成化款者倍蓰之。至鸡缸,非白金五镒市之不可,有力者,不少惜。”白金五镒也是白银百金之意。又清初王棠《知新录》卷二十五记:“成杯茶贵于酒,采贵于青,其最者,斗鸡可口,谓之鸡缸。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已值钱十万。”清唐秉钧在《文房肆考》卷三中重复了这一记述,并感慨地说:“明末已贵重如此。”文中所记“值钱十万”,换算成白银又叫百金,即白银一百两。
明末白银一百两,相当于当时知县两年半的薪水。寻常百姓怎敢相望。
明代大收藏家项元汴在他的《历代名瓷图谱》中沾沾自喜地记录了他收藏的一只成化鸡缸杯:“傅色之妙,一杯之微,致工若此,其价目之昂可知矣。今幸为余所藏。”项元汴为明末最著名的收藏家,见多识广,家财雄厚,尚且因收藏一鸡缸杯而感叹有加,得意非常,可知鸡缸杯虽小,而得之甚难。
清康熙时大学人高士奇有《高江村集》,其中说道:“成窑鸡缸、宝烧碗、朱砂盘,最精致,价在宋瓷上。”
盛名之物,怎会少了乾隆皇帝捻管成章?乾隆所作《成窑鸡缸歌》中说:“宋明去此弗甚遥,宣成雅具时犹见。寒芒秀采总称珍,就中鸡缸最为冠。牡丹丽日春风和,牝鸡逐队雄鸡绚。金尾铁距首昂藏,怒势如听贾昌唤。”
乾隆自幼养尊处优,体会不出成化皇帝早年的艰难处境,但以其之言,表达鸡缸杯之珍稀昂贵,却是最为妥帖的。
成化鸡缸杯,何以珍贵若此,古人、今人争相趋炎?个中原由,略作表述。
斗彩,明代多称五彩。清人写《南窑笔记》,斗彩之名方成俗说。目前被“专家们”认可的最早的斗彩器约定在宣德年间,西藏某寺院、上海博物馆、景德镇考古所等有藏品为证。实际上斗彩器的创烧时间是否更早?或未可知。
上述问题搁下不表。单说斗彩艺术本身,在明代早期,它是一项具有较高技术含量的新创造。器物拉坯成型并晾干后先在胎体上淡描青花、上透明釉入窑高温烧成,出窑后按青花轮廓绘五彩、再入窑低温二次复烧,于是釉下青花与釉上五彩争奇斗艳,遂有斗彩之称。显然,此番工艺,较之一次成器的普通器物,烧造难度大,成品率低,故其价值高,高在工艺。此其一。
其二,成化窑之斗彩,由宫廷画师亲绘图稿,画工精致,技艺高妙,单论彩瓷绘画而言,可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明王士性《广志绎》卷四曰:“宣窑五彩,堆垛深厚,而成窑用色浅淡,颇成画意,故宣不及成。”然二窑皆当时殿中画院人遣画也。明高濂《燕闲清赏笺》曰:“余意青花,成窑不及宣窑。五彩宣窑不如宪庙。宣窑五彩,深厚堆垛,故不甚佳。而成窑五彩,用色浅淡,颇有画意。”
其三,从器物质量上看,成化器胎质细腻,釉光盈润,色彩雅致,精巧美观,堪称瓷中可人之尤物。
《景德镇陶录》卷五曰:“成化厂窑烧者,土腻埴,质尚薄,以五彩为上。惟画彩高轶,以画手高,彩料精也。“又有清郭子章《豫章陶志》云:“成窑有鸡缸杯,为酒器之最。”清梁同书《古窑器考》延续此说:“成窑以五彩为上,酒杯以鸡缸为最。”
成化器胎体细密,质地坚硬,叩之声如钟磬,悦耳好听。《景德镇陶录》引毛奇龄《水盏子记》云:“水盏之者,乐器也。古犹瓦缶为之。明姑苏乐工谋易以铁不成,乃购食器之能声者,得内府监制成化瓷器若干,则水浅深分下上清浊,叩以犀匙,凡器八而音周绝胜古之击缶者,因强名曰水盏子。”用成化器贮水以得八音之妙,可见器质之好。
关于鸡缸杯之用法,见今人之用,大不同于古人。今者,多见用鸡缸杯仿品饮茶的景况,此用法虽属个人权利,不宜批评。但也确实与鸡缸杯的原始用途大相径庭。
鸡缸杯者,器体甚薄,又无上盖,用于饮茶,极易变凉,此不便者一也;以甚薄之壁贮极热之茶,极易冲裂,此不便者二也;以甚薄之壁又较浅之杯身,贵人把杯啜饮,极易烫伤娇嫩之手,此不便者三也。凡此,古人不以鸡缸杯为茶饮也。由是,明清士人所记鸡缸杯均称酒杯或劝杯,为劝酒、饮酒之器。
《博物要览》上说:“成窑上品,无过葡萄蹩口五彩扁肚靶杯,式较宣杯妙甚。次若草虫子母劝杯,人物莲子酒盏。”这里所说“草虫子母劝杯”即指鸡缸杯。
清代小说《海上花》有若干处写到用鸡缸杯吃酒、劝酒的场景。其中,第三回:“罗子富偏要善卿吃那一鸡缸杯”。第七回:“罗子富更觉生气,取过三只鸡缸杯筛得满满的,给赵家娒,赵家娒执杯在手,待吃不吃……”第二十六回:“张小村不知就里深致不安并恐洪善卿扫兴,急取鸡缸杯筛满了酒专敬五拳……”
清晚期《孽海花》的作者究理不深,在鸡缸杯的使用环节上出现了不当错误。小说第十回:“桌上却摆着十几个康熙五彩的鸡缸杯,几把紫砂的龚春名壶,壶中满贮着无锡惠山的第一名泉,泉中沉着几撮武夷山的香茗,一种幽雅的古色映着陆离的异彩直射眼帘……”鸡缸杯与龚春名壶、武夷香茗一起成为茶事一组,只能是小说家的凭空臆想。
关于鸡缸杯的题材来源,学界说法不一。
清郑迁桂《陶阳竹枝词》说:“鸡缸花草九秋描。”此处把鸡缸杯所绘图景说成秋天景致,不太经得起推敲。从鸡缸杯画面看,图中牝鸡司晨的场景证明雏鸡刚刚孵化不久,而孵化仔鸡不可能在秋天,只能是仲春之际。图中的大鸡、小鸡、兰花、洞石以及盛开的牡丹,正好组成富贵吉祥、寿比南山、子嗣繁茂之意。此说应当是鸡缸杯的图表意义。更深一层次的创作根由,确实应当从成化皇帝题跋的那幅佚名宋代《子母鸡图》上找寻。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佚名纸本设色画《子母鸡图》所绘内容为一母鸡携一群雏鸡觅食的场景。这一常见的生活场景和生物现象,在一般人看来十分平淡正常。可是,这平淡的画面却深深打动了自小不断受惊吓而一直备受万贵妃照顾的成化皇帝。于是,他这样题跋:“南牗喁喁自别群,草根土窟力能分,偎窠伏子无昏昼,覆体呼儿伴夕曛,养就翎毛凭饮啄,卫防雏稚总功勋,披图见尔频堪羡,德企慈乌与世闻。”成化皇帝题此诗的时间为成化丙午年仲秋,也就是公历的1486年秋季的某天,距离成化皇帝登基已经21年。从诗中流露出的深切情感看来,成化帝题跋此画与万贵妃之间瓜葛甚深,难以撇清。因此,宋人的这幅佚名《子母鸡图》应当就是成化鸡缸杯绘画创作的祖本。虽然,题跋两年后成化皇帝与万贵妃相继崩殁,但,在其更早些时间触物生情创作鸡缸杯是完全合乎情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