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国博展出了元结撰文、颜真卿书丹的《大唐中兴颂》石刻拓片,书法界掀起了关于颜真卿的热潮。
事实上,关于颜真卿,一直是书画界的热点话题。2020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在发掘唐代元氏墓葬时,发现颜真卿书丹的《罗婉顺墓志》,这则消息同样引起了轰动。这块碑志中落款为天宝五年(746年),这一年颜真卿38岁,正担任长安县尉,而这也是颜真卿漫漫仕途的起始。
《罗婉顺墓志》笔画细挺,与朴茂的颜体判若云泥,有人怀疑这是不是颜真卿的真迹。如果对颜真卿留下的书迹细加甄别,能看到一条以“秀”为美的线索:从取法褚体的《王琳墓志》(33岁),到早年代表作、“秀媚多姿”的《多宝塔碑》(44岁),再到“以秀劲取姿”的《东方画赞碑》(49岁)、“瘦劲清拔”(黄庭坚语)的《宋璟碑》(64岁),颜体楷书并非只有丰腴雄浑一路。事实上,《罗婉顺墓志》更接近唐代楷书的一般面貌,此时的颜真卿还未与时风拉开差距。2019年,一个名为“超越王羲之的名笔”的展览,在日本东京举行,吸引了世界各地的众多书法爱好者。他们一次又一次排队观摩有着台北故宫博物院镇馆之宝、“天下第二行书”美誉的《祭侄文稿》。
此前的一千年间,颜真卿被反复讨论、欣赏、效仿、阐释。翻看有关颜真卿的书迹、史料,让人不禁好奇,为大众熟知的颜真卿是怎样炼成的?
2019年在日本东京展出的《祭侄文稿》 谢田 摄
生前是一等忠臣 却非一等书家
尽管在四十四岁就写出了国民楷书入门范本,但当时颜真卿并未以书名世。据统计,历史上颜真卿书写的碑刻,有一半是为家人、亲戚而写,为别人而写的为23通,而同时期的徐浩,应他人之请写了碑刻44通。756年唐肃宗即位,大颜真卿六岁的徐浩执掌诏令,《旧唐书》记载,“浩属词赡给,又工楷隶,肃宗悦其能,加兼尚书左丞。玄宗传位诰册,皆浩为之,参两宫文翰,宠遇罕与为比”。由此可见,徐浩牢牢占据了当时书坛的“C位”,是比肩欧阳询、褚遂良、虞世南等人的御用书家。
虽然不是顶级的书家,对于当时的唐王朝来说,颜真卿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忠臣,这一切都源于安史之乱。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6)冬,安禄山在范阳(北京)起兵造反,挥师南下,直至洛阳。河北诸郡属安禄山管辖,所过郡县望风瓦解,地方官有的开门出迎,有的弃城逃跑,有的束手无策。安禄山很快攻下洛阳,兵锋所向,直指潼关。唐玄宗正哀叹河北二十四郡竟无一人报效国家,迎来了平原太守颜真卿的信使李平。得知平原郡已经做好举义的准备,唐玄宗大发感慨:“朕不识颜真卿形状何如,所为得如此!”
平原郡率先举义,河北诸郡纷纷响应,杀掉安禄山任命的伪官。其他诸郡公推颜真卿为盟主,服从其指挥,合兵二十余万。颜真卿的堂兄颜杲卿时任常山太守,用计从安禄山部将手中夺回了土门关要塞,断了安禄山归路。颜真卿、颜杲卿的举义和谋划延缓了安禄山西进的步伐。无奈此时的唐玄宗昏聩无能,听信谗言,误杀了大将高仙芝、封常清,且错判了形势,令坚守潼关的哥舒翰出关作战,致使一败涂地。
安禄山派史思明回兵攻打常山。常山城破,颜杲卿被俘。面对安禄山,颜杲卿说自己“世为唐臣,常守忠义”,颜杲卿受刀剐,割舌,仍骂声不绝。颜氏一门三十余口,包括颜杲卿之子颜季明,“巢倾卵覆”,壮烈死节。后来,颜真卿慨然写下《祭侄文稿》这一传世名作。
安史之乱中,颜真卿及其堂兄的壮烈之举,使得颜真卿从一个皇帝不认识的普通官吏,一跃而成为举国敬仰的忠臣。安史之乱后的仕途中,颜真卿秉承着“循吏”的特质,因此得罪过不少人,宰相卢杞给他致命一击。唐德宗建中三年(782),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第二年,卢杞奏请皇帝派颜真卿往许州招降。此去凶多吉少,然“君命也,焉避之”,75岁的颜真卿乘坐驿车奔赴许州。最终,颜真卿复制了堂兄的命运,于784年在蔡州被叛军缢杀。颜真卿诠释了何为忠烈。
772年,63岁的颜真卿在写给怀素的文章中这样评价自己的书艺:“资质力弱,又婴物务,不能恳习,迄以无成。”这恐怕不能仅认为是自谦之词。在颜真卿生活的时代及其之后的一段时间,就影响力而言,他并不算很高。
颜氏书法“刷屏”宋人“朋友圈”
五代以前,颜真卿的形象是忠臣烈士而非书法大家。与颜真卿同时代的窦臮(jì)在《述书赋》中评论了自上古到当代的书家,他称赞了徐浩、韩择木、蔡有邻,也没有提到颜真卿。写于五代的《旧唐书》,对于颜真卿的书法,只用三个字:尤工书。
颜真卿书法爆红于宋代文人士大夫的“朋友圈”。最早学习颜真卿的是宰相韩琦,他的《信宿帖》有颜体的影子。还有范仲淹,他创造了“颜筋柳骨”这个词,用来描述朋友的书法风格。真正从学术和艺术实践上力捧、追随颜体书法的是欧阳修和他的朋友蔡襄。
欧阳修是文坛领袖,也是一个收藏家。他在《集古录》中对颜真卿的书法进行了高度评价:“余谓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斯人忠义出于天性,故其字画刚劲独立,不袭前迹,挺然奇伟,有似其为人。”欧阳修开创了以人格论书法的评价方式,并且强化出一种与颜真卿“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的人格相匹配的“颜体”书法,其特征是“端严尊重”“刚劲独立”“挺然奇伟”。而这种风格主要体现在颜真卿最后十年的作品里。
宋四家之一的蔡襄,或许受欧阳修影响,在艺术实践上对颜真卿书法作了创造性转换。他将颜真卿的风格与王羲之糅合,将其端严、朴茂转换为轻快、优雅。于是,“蔡襄得以与欧阳修一道,将对颜体的研习设定为后辈文人标准课程的一部分”(《中正之风》)。
在研习颜体这门课程上表现最优秀的是苏轼和黄庭坚。苏轼是欧阳修的学生,他继承发展了老师的观点:“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苏轼是诗文书画全能选手,他对颜真卿的这个定调,不可谓不高。黄庭坚是苏轼的学生,师徒二人经常交流研习颜体的心得:“比来作字,时时仿佛鲁公笔势,然终不似子瞻暗合孙吴耳。……予与东坡俱学颜平原,然予手拙终不近也。”颜真卿书法通过宋四家的学习与化用,成为比肩王羲之影响力的第二座高峰。
能够被“宋四家”中的米芾看上的书法家是极少的,他对属于老师辈的苏轼的书法也不大以为然,说苏轼是“描字”,又说黄庭坚是“画字”。不过米芾对颜真卿还是比较客气的,虽然说颜真卿的楷书“入俗品”,但“行书可教”,并称赞颜真卿的《争坐位帖》是“杰思”。
与苏轼等人同时代的书法评论家朱长文在《续书断》中评价唐宋时期的书家,最高等级的“神品”只有三个人:颜真卿、张旭、李阳冰。并特别强调说,自王羲之、王献之以来,“未有如公者也”。
作为范本、模范和武器的颜体
对于书法,苏轼认为,一个人的人格并不一定体现在他的书法作品中,但一个人的人格一定会作用于后人在欣赏其作品时的情感倾向。
黄庭坚的观点与苏轼不谋而合:“余观颜尚书死李希烈时壁间所题字, 泫然流涕。鲁公文昭武烈,与日月争光可也。”黄庭坚将对颜真卿的书法欣赏,升华为一种精神上的追慕,一种朝拜的仪式。人们在研习颜体时,不仅仅在练字,也在接受一种道德力量的浸润。
欧阳修《集古录》提到一则趣闻:颜真卿当时是刑部尚书,他给同朝为官的李太保写了一幅帖子,即著名的《乞米帖》。在帖子中,颜真卿说自己“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罄乏,实用忧煎。”后来这本墨迹出现在欧阳修的亡友王子野家。子野出于相家,但他清苦甚于寒士,生前,子野常摹帖刻石,以遗朋友,并对朋友说:“鲁公为尚书,其贫如此,吾徒安得不思守约?”
由此可见,颜真卿在后世成为君子的模范,颜体或许就成为士大夫的一种武器,用来自卫或反戈一击。苏轼在这一点上做到了极致。某种程度上,他成为了第二个颜真卿。整个宋代,蔡襄学习颜真卿,苏轼称蔡襄为本朝第一;苏轼学习颜真卿,黄庭坚称苏轼为本朝第一。他们好像在进行接力赛,把颜真卿的影响一棒一棒传下去。
那么,为什么是颜真卿成为超越王羲之的存在?宋四家之后靡然学颜,仅仅是因为颜真卿忠臣烈士的道德人格吗?或者说是怎样一种机制塑造了“颜真卿”?
欧阳修说,“公忠义之节,明若日月,而坚若金石,自可以光后世,传无穷,不待其书然后不朽。”蔡襄也说,颜鲁公天资忠孝人也,人多爱其书。
忠臣烈士固然可以不朽,在世人看来,颜真卿书法能够超越王羲之,却是有其内外多方面的契机。
首先,从书法本体角度,颜真卿在书法史上确实处于承前启后的枢纽位置,这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其自身的原因。颜真卿所在的唐代,在书法史上是一个总结和转折的枢纽。从字体演变的角度,唐代以前的各种字体,不等发展到极度成熟就会有一种新的字体,来承载书家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而唐代以后,书体再无新变,人们只能在前人的经典作品中寻求突破。从笔法发展的角度,唐代出现的高桌高椅改变了人们起居的习惯,提按取代了绞转,成为主要的笔法,而颜真卿是提按书风的开创者。后来的学书者希望突破二王以来森严的书法体系,莫不求助于颜真卿。
其次,颜真卿的一生,完美体现了“书法即人格的流露”这个判断。古人追求“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人文理想,艺术是人格的表现和流露。书法之于颜真卿,正如诗歌之于杜甫,他们人格的整体,在某些瞬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在作品中。
在《祭侄文稿》中,我们从纸面上的笔触、涂改的痕迹、书写的节奏,能够还原作者感情从克制到迸发的过程,体会其此时内心的沉痛和愤恨。眼前会想象出当年常山城破时颜氏一门“巢倾卵覆”的悲剧,以及多年后颜真卿殉国蔡州的一幕,这一幕幕如同电影镜头般叠化,击中了观者的心房。这样的观摩与感动,在一千多年间,不断重复。古人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艺术上的不朽。中国文化,正是在一次次的体悟和共鸣中,实现了生生不息。(何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