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岩在中国建筑家画展上
01 大厦
石家庄市北二环与体育大街路口附近,又拔地而起几座高楼大厦,其间两栋双子办公楼尤其醒目。这两座耀眼的高层建筑,一栋开发商自用,另一栋则以知名建筑企业“中土国际”命名。
中土国际买下了大楼9个楼层,用作旗下所有子公司的办公地,大楼的设计单位中土大地国际建筑设计有限公司,自然也在其中。未来,在这座摩登大厦里,每天都会忙碌着上千位建筑设计师、建筑结构师以及为城市扩大和高楼耸立服务的人。他们的作品将不断以令人炫目的体量、高度和造型,刷新人们的感官经验,那被看作是“城市化”最确凿的证据,说不定也是许多人的“安全感”所在。
谷岩,是这些建筑师中的核心人物:公司首席总建筑师。
谷岩及其公司参与设计的建筑项目
他的办公室在大厦22层,23层以上至顶,则被设计成一个巨大的空中殿堂般的公共空间。偶尔,他扶着栏杆,俯视下方的城市:道路、车流、楼房、工地、灯火和阴影……他会默想这些符号背后那一张张面孔,面孔上的喜怒哀乐,喜怒哀乐背后的生活,以及席卷生活向前的、潮水般的时间与历史。他的手中即使没有笔,线条和色彩也能不断延伸、变幻出来,构建成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够抵达的独特时空。
在真实世界,他的办公室则低调地隐于一个小走廊尽头,推开门,现代高层建筑“舍我其谁”的锋芒感褪去,氛围一下子变得书卷气:中式的书案,中式的座椅,中式的茶桌;墙上挂着三幅水墨画,中间一幅太行山古村落风景,笔意清朗,建筑师的敏锐跃然纸上;旁边两幅画与民族生活场景有关,生动传神,让人暗自惊叹他选取题材的广泛;墙和窗形成夹角的安静角落,全被一张大画桌占满了,一幅廊桥小景,才起草图尚待完成……这一切,让人几乎忘却这间办公室主人“首席总建筑师”的头衔,倒更在意他与传统水墨之间的那份亲近了。
02 “大师”
建筑是规则的世界,建筑师则近乎规则的侍者。
谷岩的本科和硕士,都毕业于中国建筑学一流院校同济大学。妥妥的学霸本色,让他被同行和朋友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称作“建筑学活规范”。有时,同行或者同学哪个规范记不清楚了,会打电话向他咨询,谷岩往往不用查书,就能把那些复杂的规定和准则倒背如流。
1990年,谷岩硕士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素有“河北建筑师黄埔军校”之称的北方设计研究院工作。坚实的专业背景,让年轻的设计师迅速成长:军工、制造、医用、商业、民用,他皆有涉足;北京、昆明、重庆、长春、石家庄、邯郸,一个又一个挑战艰巨的项目,一个又一个奖项;他用20年时间,积累起雄厚的资历和成绩,终于在2011年与李拱辰、郭卫兵、孙兆杰、孔令涛等四位河北建筑设计精英,一起被省住建部门评为首批“河北建筑大师”。那年,谷岩还未满45岁,已经开始被同行和同事们尊称为:谷大师。
谈起不期而遇的荣誉,谷岩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获得的。因为那个时候,没人知道“大师”需要什么条件,他们只是埋头做自己的设计,检讨自己的工程,脚踏实地地,一路风景已然成林。
作为建筑师的谷岩,把规则奉为圭臬。他生性严谨,追求细节,设计风格非常符合工艺要求复杂、规范化程度高的业主单位的需要,因此,他设计和负责的项目大量出现在军工、精密制造、信息化园区以及大型医用、商业等公共设施领域。谷岩说,自己是个务实的设计师,他对建筑之美的向往,始终遵从于建筑使用者的需要,“好用又好看”,是他朴素而坚定的设计原则,他从不认为现代建筑有信马由缰的自由。
但是,在规则森严的职业之外,谷岩却保留着一个独立而浪漫的精神乐园——他的画,对他而言,就是平衡真实与想象、使命与创作的最好方法。他总是把“画”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每当那些需求、磋商、研讨、规定、要求和迁就不再围绕他,他便马上抽身而退,转向笔与墨营造的恬静时光,任意驰骋,自由挥洒。
03小人书
1966年,谷岩出生。
虽然成长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远不及现在丰裕的年代,但他的少年时光,幸运地受到艺术女神庇护——父亲是连环画画家,姑姑同样是画家,两位至亲的人生经验,让“艺术改变人生”这句话,对别人而言可能像心灵鸡汤,对他却的的确确眼见为实。
谷岩的父亲谷照恩,痴迷绘画,自学成才,竟画成了连环画和年画高手,被省城报社和出版社延揽为编辑、作者,彻底走上了文艺之路。他的妹妹,也就是谷岩的姑姑谷爱萍,因为“文化大革命”影响,只有小学文化,却因为美术专业表现突出,于1978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成为央美在文革后培养的第一批女画家。
图片谷岩收藏的父亲谷照恩创作的连环画
在谷岩的家里,至今珍藏着父亲以及自己创作的连环画。对这些渐渐显出时光沧桑的64开小书本,他仍沿用着连环画辉煌时代人们对这种经典阅读产品的亲切称谓:小人书。
《平原枪声》《鲤鱼洲的枪声》《将军的末日》……没有电子游戏、电影太稀罕、电视剧还没出现的岁月,父亲绘制的这些小人书,带给这个男孩最丰富奇幻的想象空间。谍战、敌人、枪声、阴谋,他沉浸在故事和人物性格中,也把那些活灵活现的形象、场景,不知不觉描进心里。旁观一本本连环画创作,这种独特的经验,不能不勾起他的好奇心和模仿欲:画小人书,从偷偷向往变成了行动。
“一开始,我在父亲的创作上画一点儿内容,他不训我。后来胆子大了,我就独立画,上了大学,每个假期回家,我都要完成一本连环画,故事可能就是科幻、动漫的那种,不仅被允许独立署名,还能挣到稿费呢……”谷岩说起画画的事,总是乐呵呵地,轻松、愉快、沉浸。他曾经想像姑姑一样,报考央美,走专业美术之路,但是,充满责任感的高中老师,对这位从小成绩优异、长期担任学习委员的优等生的选择感到担心和不解,在老师们看来,谷岩这样的学生理所当然必须考名校、学热门专业,否则就是“人生的耽误”。于是,一贯懂事的他,没做什么纠结,服从了那个时代的主流观念。
而作为对孩子兴趣的小小报偿,老师跟家长商量之下,为他选择了建筑学:这个专业既高大上,又需要美术功底——反正对少年谷岩来说,只要能画画,一切都好。
04画画
小时候,谷岩是个浓眉大眼的孩子,加之总贴着“好学生”的标签,武术队、杂技团甚至丝弦剧团,都曾注意过他。
而他独喜欢画画。
从小学高年级至初中毕业那几年,谷岩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正课学习结束,他要利用自习时间,去石家庄广安大街农贸市场写生。这本来是个另类的要求,在看重学习和纪律的教育环境下,是不被接受的。但幸运的是,谷岩成绩不错;何止不错,简直是一贯优秀。老师的拒绝显得有点无的放矢,或许还有父亲的影响,或许老师觉得他偶尔获个奖为学校争光,也挺不错,总之,他用自己的勤奋获得了破例。
20世纪80年代,广安大街是石家庄有名的集贸市场,如今这里是高楼林立的城市CBD。
农贸市场里人来人往,为谷岩提供了大量素材和模特。人们丰富的表情与肢体语言,还有那烟火气十足的生活场景,训练了他的眼和手,培养起他与年纪不太相称的速写实力。谷岩说,后来学建筑,自己面对专业所需的环境捕捉,从来不怵,就与那段时间的训练有很大关系。
命运送来礼物的时候,我们并不觉得它甜。谷岩现在还记得广安农贸市场里的那些宁晋老乡,他们看见这个小小年纪的学生娃,天天抱着画本子,站在菜摊、肉摊旁“画小人儿”,都觉得古怪又有趣。他们有时跟他聊天,有时给他出些题目,待看他画得不错,又大方地送他一些奖品——或者一张饼,或者是一小块肉。这种与创作对象之间的亲近关系,培养了谷岩注重人类情感的创作特点,他的画,无论风景还是人物,总令观者感受到丰富的人文意趣和感情,就连他画的小动物,也有真挚自然的表情,十分打动人。
姑姑谷爱萍在中央美院读书期间,每次回家乡写生,都尽量带上小侄子。姑侄俩明明是来写生的,但乡亲们显然分不太清写生与“画像”的区别,一看他们架起画架,每次都从院里排到院外,候着让他们画起来没完。谷岩讲起这个美丽的误会,语气中仍有怀念。
也许对他而言,“画画带来快乐”这个信念,就是在那样亲切而默契的等待中不知不觉建立的。谷岩的夫人偶尔吐槽他对求画者来者不拒,“欠了一大堆画债”,他则真诚地承认,自己就是单纯地喜欢画画,像小时候一样。至于他的画能够达到怎样的成就,他则用熟悉的建筑学规律去看待:积累得越实在,时间回馈的风景越壮丽。
既然如此,他只要耐心地画就好,何须着急呢?
05同济
大多数建筑设计师都会画画,起码谷岩成长的那个时代如此。
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1983年参加高考时,同济建筑系加试美术的题目:一把椅子。“别看只是一把椅子,你得有透视关系吧,你得把握住结构吧,还有你得表现椅子的质感吧?”谷岩说。
1983年的同济大学建筑学专业有两个班,60余人。谷岩他们的老师,如冯纪忠、戴复东、郑时龄、陈从周、罗小未等,都是中国建筑学、园林艺术学领域赫赫有名的人物。谷岩说,自己在同济得到的精神滋养,不仅有专业上的,还包括与传统文化有关的,更广泛、更深层的影响。
读研究生时,谷岩的研究方向是工业建筑设计,主要由张岫云教授指导。这位被他赞为“大家闺秀”的慈祥老师,是苏州拙政园“三分有其一”的补园(拙政园西园)主人张履谦的玄孙女,曾编著过《补园旧事》《补园出岫》等书籍。
而在研究生选修课程中,他还选了中国著名园林艺术学家、书画家陈从周先生的国画课。陈从周先生不仅于中国园林艺术造诣精深,《说园》等著作在学界和大众读者中都有崇高地位,他还与梁思成、张大千等文化巨匠往来亲密,自己也是诗词书画大家。谷岩至今还记得,在老师同济新村的家中,院后疏竹摇影,课堂墨香飘逸,大师用诙谐的语言和生动示范,为学生打开一片美学新天地。跟随陈从周先生学习期间,老师送给谷岩两幅画,他至今还极珍爱地保存着,笑言“以后要当传家宝”。
图片陈从周(1918-2000),名郁文,字从周,生于杭州,祖籍浙江绍兴。我国著名古建筑和园林专家。1952年开始执教于同济大学建筑系,先后任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讲中国建筑史、园林史、中国营造法、造园学等。著有《苏州园林》、《扬州园林》、《中国名园》、《中国民居》、《说园》等古建筑园林专著和论文。陈从周曾师从夏承焘学做诗词,早年拜张大千为师学画。
同济岁月,奠定了谷岩“建筑师”的根底,也挖掘了他成为“画者”的可能性。大学期间,水彩写生课被安排在黄山,谷岩和同学们住在一间小学校,把课桌拼起来当床铺,画了整整一个月。生活的艰苦根本不在话下,他只记得在那个安徽小村落里,连门前对联、中堂的画轴、甚至桌案上的瓶瓶罐罐,都是那般新奇美好。
也是大学期间,谷岩曾随老师阮仪三先生,考察和测量了尚存“原始味道”的周庄。那摇着小舟进岛的独特生活方式,以及当地老乡对学生们的朴素情谊,至今令他难忘。而亲眼见证一个传统建筑和文化信息富集的珍贵标本,渐被商业开发所改变,也令身为建筑师的他,思考更多问题。
06 建筑
“现在大家都在反思,建筑也是一种文化传承。但现代化的中国建筑,并非只是挂上几个‘新中式’标签,或者点缀些传统文化符号,就可以说是实现了建筑理念的追根溯源。也许我们不必过于强求外在的‘继承’,反而更应当重视那些内在的价值和规律,那才是中国人真正的传统。比如我们对家庭结构的安排,我们喜欢的生活方式,中式建筑理念中的环境观念,等等。”
谷岩举了著名建筑设计师王澍的例子——
王澍曾是中国建筑界现象级人物,2012年,他出人意料地获得了国际建筑界最高奖“普利兹克建筑奖”。在他之前,从未有中国籍建筑设计师获得过这一荣誉,华人获奖者也仅有公众熟悉的贝聿铭大师。谷岩说,尽管王澍的一些作品确实在建筑界引起过争议,但是,他仍然认为王澍对传统材料和传统建筑构造的深入研究,是非常有价值的。特别是听说他亲身实践,用几年时间掌握了一些中国传统建筑工艺,谷岩对他更感钦佩。在他看来,这样的实践,或许才是一位建筑设计师理解传统的最坚实的支点。
谷岩也为自己理解这片土地上的优秀文化和历史传统找到了方法。这些年,他全国各地跑的地方很多,无论到哪里,重庆、昆明、宁波、贵州,江南或者河北,最感兴趣的,都是各具特色的传统民居。而无论行程多么紧密,他也会拍照片留下资料,等一抓到空闲,就捻笔推墨,把自己的观察和情感留在宣纸上。
“未来,也有可能建筑师不再需要画画了。”谷岩说。
因为建筑师和画笔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变化。前些年,他曾见一位老专家咆哮着撕碎一名年轻设计师的草图,向他喊:“重新画!”但现在,不太会画草图的建筑设计师已经很常见了,人工智能和计算机绘图,可以帮助设计师们搞定大多数传统的绘图需要,把人从这项精密劳动中解放出来。梁思成精美绝伦的手绘中国古代建筑图,也许注定成为绝唱。
谷岩则选择坚持:他坦然接受新工具,但建筑师与画笔的联系,仍是他所珍视的。他用画笔表达,也用画笔理解。与许多仍热爱画画的建筑师相比,谷岩不常选择铅笔、钢笔、炭笔、水彩和油画这些熟悉工具,也不局限风景和建筑这类与专业有关的主题,实际上,他有大量美术作品与人和动物、与感情、与生活有关。许多看过那些画的人,会忘记他的职业,而沉浸于一个故事和情感的世界。
对建筑师的“建筑”正在改变吗?谷岩并不深究这个问题。只是少年时埋下的种子,校园烙印的美好记忆,让他由衷喜欢技法丰富但却表达内敛的中国画,更喜欢创作中国画时,那份凝神于柔软笔尖和水墨晕染之中的专注——他已将绘画视为一种人生修行。
谷岩画作
谷岩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