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古书画鉴藏,对著录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一门功课。但我们必须知道的是,读书画原作(即使是照片)与看文字著录书是有区别的,区别在于:原作是第一手,著录是抄录、传抄、转抄,是第二手甚至三四手,错讹在所难免,其错讹处后世读之无异于对原作的误读。故对书画的研究欣赏,重在读原作,正确地释读题识文字,直面作者与之“交流”也。
我试以三件馆藏萧云从绘画原作(清晰照片)为例,以其所示题识诗款文字与过去出版的萧诗辑(笺)注著录略作比较与解析:
其一,《烟鬟秋色图》天津博物馆藏,其诗跋云:“畴昔爱种石,魏然成假山。后子爱更深,环蓄成林峦。买山无资斧,握笔湛余閒。牵连数丈纸,厥兴逾难删。十日兼五日,袅袅出烟鬟。携以政后子,残秋破愁颜。嘉树拂云檐,石林发青斑。龙蹲与虎立,高下环松关。我欲攫之去,坚钜讵易扳。被且笑我愚,遂尔不复悭。秦皇驱海岛,大山失其顽。贰负担危石,精卫徒潺湲。巨灵有神划,黄初叱羝菅。窃笑米南宫,袍笏无官闲。赠我二三枚,朝夕云一湾。石山归我去,画山不复还。留供青閟阁,岂羡倪荆蛮。戊子春作此卷,易集翁道盟小山数枚。至辛卯十月廿五日,小酌自醺,复索以观,醉中草赋,记乱世中有吾两人石交也。钟山梅下萧云从。”
以上萧尺木所题五古及跋语是我认真释读后所记,查之著录发现与过去的萧诗辑(笺)注竟有六字之差:过去的萧诗辑(笺)注将诗中“残秋破愁颜”误作“残秋破愁顽”,“嘉树拂云檐”误作“嘉树拂雪檐”,“遂尔不复悭”误作“遂而不复悭”,“贰负担危石”误作“贰员担危石”,“赠我二三枚”误作“赠我二三枝”,将跋语中“易集翁道盟小山数枚”误作“易集翁道盟山水数枚”。
其二,天津博物馆藏《秋岭山泉图》(亦作《秋山读书图》)题诗中“静坐复何虑”,过去的萧诗辑(笺)注也将其误作“静坐复和虑”,明显不通了。
其三,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山水十开册之日落寒山图》题诗中“轻霜点绛新”,过去的萧诗辑(笺)注亦将其误作为“轻霜雪绛新”,“轻霜点”出“绛新”色甚是生动,而“霜”后加“雪”如何出“绛新”呢?
关于此,近来所读拍场的两件萧云从重量级拍品画作(图录照片),亦颇有代表性,也颇能说明问题。
其一,2020年嘉德春拍以10万元左右起拍,最后以943万元成交(曾收录于《中国古代书画图目》是此卷高价成交的重要原因之一)的这卷萧云从《梅竹幽涧图卷》甚是清雅,值得一赏。
此作为纸本水墨画,高29.5厘米、长308厘米,全卷写数丛梅竹参差掩映于山石幽涧之间,行草书款题曰:“乱竹飞花雨水天,阴森飒飒出寒烟。怀春即是悲秋客,不碍幽芳千古传。戊申(1668年)白露,七十三翁云从题。”钤白文印:“钟山老人”。原签题:“萧云从逸品梅花手卷”。
诗书画俱佳乃文人画之极则,而绘梅竹水石,贵在清雅;参差掩映、穿插繁复,难在不乱;款书行笔、位置,要在妥帖自然;如此种种皆得者,则可读可赏之画,尺木此卷即是。足可称“弘仁全从此来”也。
然与著录相比照,《梅竹幽涧图卷》尺木诗中之“不碍幽芳千古传”,过去的萧诗辑(笺)注皆误作“不怜幽芳千古传”,明显平仄不合,意也不通;而且题语中之“戊申白露”亦误作“戊申雨雾”,更是离奇。
其二,萧云从非常重要的一件作品,也是绘画史上经常提到的一件作品,更是见证了他与十竹斋主人胡正言交往情谊的一件作品──萧云从丁未年为胡正言所作之《溪山高隐图》,今年终于从美国跨越大洋来到香港,4月19日在香港苏富比中国书画2021春拍“曹仲英先生‘默斋’藏古代书画”专场上拍,以622.5万港币成交。让我们终于见到了这件久闻其名之大作的真面。
萧云从《溪山高隐图》,为纸本水墨立轴,纵86厘米、横44.7厘米。此作写崇山壁立,飞泉蜿蜒;于山下溪边,坡岸之上筑茅屋一间,有翠竹杂树相环抱,屋前植二松高耸挺立,一鹤正昂首由门前走向溪桥,似去迎接从山间归来的束发高士;所绘南山之高,松鹤之健,皆寿征也。此图用笔为典型的尺木式铁画银钩,以淡墨渴笔皴擦,劲健爽利,浓墨点醒处尤为精妙,尽显高洁之逸趣;构图布景亦用心经营,完全是萧云从晚年真笔的面貌,允视为其佳构;从他用小楷认真书写大段题诗与款识,则可见他对老友胡正言的尊重敬爱之情。图之左上尺木款题曰:“胡公九十好林居,三十年前老秘书。竵匾心潜羲颉学,凌云大字光椒除。即今高卧紫峰阁,天下何人不式庐。气卷灵春太液润,道濚棼缊青阳舒。烧兰旧赐宫中烛,倚缛仍安下泽车。淇水洋洋数竿竹,颐期卫武歌璠玙。文章善后延松鶴,敬为胡公赋遂初。曰从先生长余十二岁,别三十年,偶来金陵拜瞻,几杖年开九秩,人景千秋,犹镌小印,篆成蝇头,神明不隔,真寿征也。丁未(1667)九日,区湖七十二弟萧云从诗画呈教。”款侧钤朱文印:云从,白文印:前丙申生。图下两边另有鉴藏印四方:虛斋审定、华古堂、定岑曹氏珍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此图曾著录于庞元济《虚斋名画录》卷十;并见于《续修四库全书》1090册58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及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1524-1527页,萧云从目之印5、7及款60号。可称萧云从画作的标准件也。
而在读书画原作与看文字著录书的区别问题上,这件作品反映的也很明显,此作萧尺木所题七古我认真释读后发现与过去的萧诗辑(笺)注亦有六字之差,过去的萧诗辑(笺)注将“竵匾”记作“蜾扁”,“道濚”记作“道潆”,将“旧赐”误作“归赐”,“颐期卫武”误作“颐其衍武”;题语中亦有二字不同,将“别三十年”误作“别二十年”,将“丁未九日”误作“丁未九月”。
另,此次拍卖公司是用原作释读此作款题的,却也出现了将“竵匾”误作“融匾”,“式庐”误作“识庐”,将“璠玙”记作“璠瑜”这样的一些错误,可见释读之难。由此看来,释读书画款识,确实是一项辛苦且特别需要专业素养的工作。
(作者王永林 系安徽省美协理论委员会副主任、萧云从研究会副会长)